盛夏最熱的幾天里,我收到了袁永利從西安寄來的新書《油燈下女紅,土炕上古經(jīng)》。這是他繼《窗花里的故事》之后,又一本專門書寫隴東黃土高原民俗、民間文化的專著。他的這本書有一個副標題“隴東高原郭玉梅、陳波玲女事樣態(tài)考察手記”。這本書是由線裝書局出版的。
女紅,舊時指女子所做的針線、紡織、刺繡、縫紉等工作和這些工作的成品,也稱為女事。古經(jīng)是指蘊含著豐富的智慧和知識,包括哲學、歷史、文學等方面的內(nèi)容,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袁永利把這本書定位為油燈下的女紅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用他的話來說:“農(nóng)家婦女的針線活大多在燈下完成的。白天家務纏身沒有時間縫縫補補。只有到了晚上,男人睡下了,孩子不鬧了。女人挑亮油燈,盤腿坐下穿針引線。針腳要做得密,要做得平整。所以說,針頭線腦活,是炕頭上的藝術(shù)??皇侨诵菹⒌牡胤?,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炕頭上,女主人借著燈光縫縫補補。”
油燈早已退出了人們的生活,就連現(xiàn)在的土炕也越來越少,油燈與土炕這樣場景下的生活也早已淡出了人們的生活,要在歷史的過往中打撈出這些已經(jīng)消失或者即將消失的東西并不容易,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??伤x擇了這些,這注定是一條艱難而又非常不好走的路。
寫這樣一本書不容易,出這樣一本書更不容易,特別是今天,人們的閱讀興趣正被各種各樣的小視頻以快餐形式所覆蓋、所吸引。還會有多少人會把目光停留在這樣一本書上呢?
袁永利是長慶油田的一名職工,在慶城縣生活工作了幾十年,如今他已退休回西安生活,但他對慶陽這片土地始終都保持著濃厚的情感。因為他喜歡剪紙、剌繡等傳統(tǒng)和民間的東西。幾十年以來,他深入到慶陽的山村、院落,獨自一人,一身工裝,風塵仆仆地背個包,帶一個本、一支筆,背上干糧,靠打車、靠搭別人的摩托車,靠步行,靠那份執(zhí)著的熱愛,穿行在許多人都不愿意去、也不想去的地方,去找尋、去了解,去一點一點的收集、整理和搶救這些馬上就要消失或已以消失的東西。
有許多次我都勸他,這個寫作太難了。采訪太困難,需要到第一現(xiàn)場去,需要和作者及作品見面;整理更困難,需要有作品,需要拍照,需要當事人同意和支持;出書太困難,沒有人愿意投資這樣一本并不太看好的書,即便書出了也不一定會有人去看。為何不選擇一個容易一點的,付出精力和時間少的一點方面去寫寫?
他說,那些東西知道的人越來越少,能說明白的人越來越少,能做的人越來越少,再不趕快去做這些,就再也沒有機會了。我們兒時聽過的那些古經(jīng),帶過的那些香包、剌繡、剪紙,枕過的那些枕頭,用過的那些紙缸,它們包含的那些藝術(shù)都會消失,都不會再現(xiàn)了。我這才明白,他是在和時間賽跑的人。
他在這本書的后記里說的,“這部書稿是我頗感傷神的一段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歷,從考察郭玉梅、陳淑玲到初稿完成,歷時十多年時間。我抱著極大的熱情,與對民間文化敬畏心做這項工作。”2018年完稿到2024年書出版,又花了六年時間,前后加起來十六七年時間。這非常不容易,也是許多人堅持不下來、也做不到的,但袁永利做到了。
這本書共分為十二章,既有詳實的資料、大量的圖片,又有當事人成長經(jīng)歷,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過程,更有大量的關(guān)于這些民間藝術(shù)的解讀,親切又樸實,厚重又豐富。
“隴東黃上高原,大多數(shù)女人沒有走出方圓100公里以外。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單調(diào)的田間勞動,與奶看女,母教女,嫂教姑的女事文化模式潛移默化影響著女孩。小女孩很小的時候,母親就教她紡線、織布、刺絨、這是衡量一個女人是否心靈手巧的一個重要標尺,影響著擇偶,以致未來的幸福,做母親的格外注重女紅的口傳心授??活^,窯院隨時隨地都是指導場,練習場。女孩陪母親田里干活,陪母親做飯,陪母親縫縫補補,繡花鞋,繡鞋墊,每天重復著近乎相同的生活,固定強化變成一種習慣?!?/p>
他采取別人口述,他再以文字的方式呈現(xiàn)出來,這樣的內(nèi)容占了相當大的篇幅??梢娮骷矣昧硕啻蟮呐Σ虐涯切┮呀?jīng)消失或即將消失的東西給搶救了回來。比如關(guān)于掃天婆,“掃天婆有收有發(fā),如果連陰雨下個不停,就需要獨女去掃天,因而就會剪一個女娃扛一個掃把?!边@個可能在我很小的時候,聽老人們講過,但如果不是讀袁永利的文章,我也記不起來了,或者說不明白了。
還有毛野人,出生在五六十年代的人都聽過關(guān)于毛野人的故事,但是現(xiàn)在能說清楚、說明白的還有多少呢?諸如此類的古經(jīng)還有許多。同時在這本書里,袁永利花了十多年的時間,搜集、整理和拍攝了數(shù)百幅紙、剌繡、紙缸、面塑,剌繡紋樣等圖片,極大地豐富了這方面的內(nèi)容,為我們留下了可視、可觀,看得見,摸得著的東西。
這樣的考察和探尋是艱難的,也是充滿了辛酸和不易?!吧侠镘娘L吹得我手發(fā)木,耳發(fā)痛。我迫不及待撥通了郭玉梅的電話。聽到老人說,‘好娃!這么冷的天快到家里來。’我的心一下溫暖起來,有種到家的感覺?!?/p>
這不只是他說出來的這種感受,更有他未能說出來的另一種不易。當事人說的價與他口袋里的錢,以及他的實際購買能力相差甚遠的尷尬與無奈。這樣的事可能始終都穿插在他考察了解的過程之中。
書稿出來之后,出書也是更不容易的一件事?!皬?019到今天,我奔走多個出版社和非遺部門,懷抱希望去,帶著失落歸。缺少資金的助力書籍的出世變得極其困難,一次又一次出發(fā),又回到起點。郭玉梅日復一日在黃土窯院里挪動著腳步,她期待的目光,我能感覺到。我害怕和她聯(lián)系,害怕她問書出來了沒有?
我在煎熬中度日,只能給自己說寬心話。因為太想老人了,忍不住給她女兒打電話。當?shù)弥衩防先艘呀?jīng)去世的那一刻,我蒙了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八十一歲的郭玉梅走了,走得那么安靜,走得那么突然,走得那么從容。她本身就是一尊化石般的文化體。”
這是一本用心血和汗水,用熱愛和執(zhí)著,用一個人獨自承擔和承受去完成的好作品。
作者簡介
田治江,甘肅省作協(xié)會員,慶陽市評論家協(xié)會副主席,《現(xiàn)代物流報》特約評論員。作品散見于《中國鐵路文藝》《綠葉》《西湖》《駿馬》等。出版《含鹽而行》《歲月在左心靈在右》《炊煙里的故鄉(xiāng)》《親歷與跋涉》《透明的風》等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