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張子藝
村里有棵三千多歲的大槐樹,當?shù)厝朔Q“古槐王”。
每到正月,總是會有鑼鼓聲響動起來。
冬天的大地太肅殺和寂靜,只要響動起來,極艷麗的紅衣綠裙舞動起來,人們便覺得,不會十分寂寞。
每個鄉(xiāng)間都有自己的社火,全國各地毛細血管一樣的鄉(xiāng)村,在此刻,同時迸發(fā)出對春天熱烈的迎接。
都是群體性舞蹈,所有人都可以輕松地在其間找到自己的位置,參與的人年齡相差很大,老帶新,傳幫帶,技藝在不知不覺間得到傳承。
舞龍舞獅,點兵點將。
這是人們的期盼。所有的社火目的皆在此處,祈雨、祈福、祈求豐收。
正月里的古槐王落光了葉子陷入冬眠,它在漫長的冬日里做著一個關于春天的甜夢,泥土中的蚯蚓和蟬也在酣睡,冬藏,大地上的植物比一切動物更能順應這個節(jié)奏。
農(nóng)耕文明如此漫長,這使得千年遺留下來的生活習慣豐裕繁多。在中國,人們與瓷結緣的時間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早得多,也豐富得多。陶器的制作,使人們有足夠多的經(jīng)驗,來嘗試、調(diào)制土的配比,同時,人們對火的掌握也日臻成熟,700℃的溫度可以使土坯子變成陶器,1200℃以上,摻雜有高嶺土的土坯,會成為潔白有玉色的瓷器。
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縹色,唐三彩黃、綠、青色以及后周世宗“雨過天青云破處,這般顏色作將來”的天青色以及宋朝時期的粉青色,這些充滿審美意趣的顏色,被附著在瓷器上,天地之間的片刻華彩凝練在這器皿之上,落在人們的掌心間。
瓷器,是中國向著世界發(fā)出的第一聲你好。
百年之前,這里燈火通明,依山建起的窯口人聲鼎沸,安口,此處可安口。遠處、近處的人遷徙于此,他們挖土,打坯,入窯,瓷器順著茶馬古道前往西北的農(nóng)家院落,冷漿水、熱面片、稠飯拉條子……這是傳統(tǒng)飲食,漫長的農(nóng)耕時代終于在工業(yè)文明的轟鳴中結束。
古槐王知道嗎?
它或許知道,或許不知道,沉默是最克制的表達,只有在風吹來的時候,它的樹葉跟隨著風歡快地嘩啦啦。
但很多人不懂,他們自顧自地說個不停,嘈雜的聲音就像夏日的蟬鳴,聽者不勝其煩。
還不如古槐王懂事兒呢。
古槐王托風聲將一些囑托送到了崆峒山上。
這是一處道教名山,據(jù)說,宋代宋披云、元代賀志真、明代張三豐等許多著名道士都曾經(jīng)在這座山中修身養(yǎng)性,張三豐更是隨著金庸的小說聞名大江南北,這是位須發(fā)皆白的一代宗師,也是遇到郭襄會臉紅的武林少年。
古槐王依稀聽說過崆峒山上的黃帝問道,是當年的那些樹木傳遞來的信息,但它太年輕,只在記憶中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。那些傳遞信息的樹木已經(jīng)依次老去,或者死去,或者被人砍伐成為桌子、成為一張漂亮的小馬扎。
古槐王幸免于難。
不過是因為在野外,在那些人煙稀少的日子里,只遇到過飛鳥、野兔,或者貪嘴的羊。
飛鳥棲息在槐樹上,嘰嘰喳喳,有時候會做窩,大多數(shù)只是中間暫時休憩,它們圓溜溜的眼睛會傳來很遠方的消息。古槐王那時候尚且年輕,不免有蓬勃的好奇心,亦有要爭一爭的火氣,說不定,我這棵樹,還真的是個材料呢!
野兔和羊只顧著吃草。
它們?nèi)彳浀淖齑睫哆^嫩綠的草,逃竄的時候會蹭到古槐王的樹皮上,龜裂開的樹皮會掛住它們的一縷皮毛,那是一種風一吹就撲簌簌的感覺,古槐王知道,這就叫作溫柔。
但它只是一棵樹。
樹的溫柔,就是盡力庇護住這些暫時依靠自己的小動物。樹蔭總會使它們感覺片刻清涼,一年一開的槐花是甜的,甜是一種很高級的口感,這是人在古槐樹下捋槐花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。
人來了。
古槐王已經(jīng)長得很大。
十幾個人合抱,才能勉強把13米的這棵槐樹摟在懷里,這樣歷經(jīng)歲月的樹,人們已經(jīng)不忍將其用于任何“材料”,不過好在古槐王亦沒有年輕時的熱血和雄心,他看過了一切,亦明了一切。
想要過什么樣的人生?
對一個成長于傳統(tǒng)環(huán)境的孩子來說,別無選擇,終其一生,必然要“成才”。
要做緩慢而堅韌的松樹,“白雪壓青松,青松挺且直”,這是一種高潔沉默最終能夠成為頂梁柱的樹;要成為桑樹,桑葉喂蠶,桑葚釀酒、食用,枝條可以編織籮筐,蜜漬桑樹皮可以緩解咳嗽,鞠躬盡瘁的桑樹的一生;或者是成為生長極為緩慢的檀木,舉世無雙有異香,這是頂級名貴的木料。
成為筆直的白楊樹不行,雖然一排排的白楊樹朝著天空的方向賣力生長,但它們委實長得太快,質地松散,如此挺拔漂亮的白楊樹竟然難堪大用,只能勉強燒火了事;就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長大的樗,也不行,因為樹木長成以后竟然坑坑洼洼,疤疤癩癩,就算最高明的木匠都不能把這些歪歪扭扭的枝干變成桌椅板凳。
在“有用”的基礎上,其他都是錦上添花。
但在荒野里生長了3200多年的古槐王不認同,天地間的一粒種子,播撒在何處,都是隨機的,如此隨機的行為,為何一定要有一個拘泥的結果?
人們也說不清,但這些來來往往的人類也有他們煞有介事認真的好處。
比如說,這棵樹有了名字,它叫古槐王,一個頂氣派的名兒。人們還體恤大槐樹的年長,精心圍著大槐樹扎了一圈木柵欄,野外飛鳥依舊能夠落在樹上,但頑皮的孩子和野兔子,再也不能靠著槐樹撒野了。
也好。
隨遇而安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高科技的定位,讓古槐王生長地從荒野變成景區(qū)。
何樂之有?
自得其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