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趙會寧

一

噗嚕?！?/p>

一陣翅膀急速扇動的聲音從路旁的荊棘林里升起來——七八只鳥兒不知何時棲息的，見到有人來，突然彈射出去，碧藍(lán)的天空下多了七八支灰色的箭頭。它們集體射向離大路有近千米的一處淺藍(lán)色屋頂。

野鴿子。七八只全是野鴿子。灰色的翅尖上染了一際兒白，劃過天空時，留下兩道銀線。它圓潤的頭頂上頂著一坨深灰色。這深灰色把鴿子不是很細(xì)長的脖子從梭錘一樣的身體里凸顯出來，頂著尖喙，再加上一對展開的翅膀，像是一架最玲瓏的飛機(jī)。

好久沒見到過野鴿子了。

這七八只野鴿子出現(xiàn)的地方，在扯遠(yuǎn)目光對望的南北相距一千多米的兩座山崖間。向東望去，山的脊梁圓潤，山的肋部豐腴，山的肌膚蒼綠，一座挨著一座，勾肩搭背的。此刻，太陽剛剛偏西，這些山們都齊刷刷地側(cè)著身子恭送從子午嶺深處延伸而來的這條山谷。向西看去，一道道山梁把陽光切割成一束一束。在光的掩映下，綠色褪去，山谷少了嘈雜。只允許綠色鉚足了勁生長，不準(zhǔn)黃土露出肌膚。有一條藤蔓從一簇低矮的灌木叢里長出來，肆無忌憚地爬行數(shù)十米后，傍著一棵老樹的樹冠爬到了十幾米高的樹梢上。此刻，兩山對望交織的目光被野鴿子的翅膀割開了一道縫隙。

看向野鴿子藏身的荊林，它們就長在玉米地畔。高處，長得松散開來。與莊稼為鄰，這些低矮的灌木長成了灌木的樣子，草成長了草的樣子，野鴿子長成了野鴿子的樣子。

循著野鴿子飛去的藍(lán)色屋頂?shù)姆较蜃呷?。藍(lán)色的屋頂下，是一處水利工程。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柱子從河道冒出來，垂直向高處生長，一堵攔水的石墻橫亙在期間。石墻的兩邊是三角鐵焊成的閥門——軟的流水，被幾塊鐵控制著。再向上，和壩面平行的是“回”字形的看臺。

沿著壩面上半米寬的路靠近看臺。未等我走上看臺，幾聲“噗?！敝粽?，灰白色被劃開一道口子，兩三只鳥兒從眾多的柱子間射向天空。有一只是向著陽光射出去的。對，是逆光而上，黏稠的陽光似乎想黏住這一對翅膀，抑或想把所有的重量壓下來，壓住這一對翅膀。但還是飛走了，沒有猶豫地飛走了，飛向了陽光覆蓋著的一處綠色山峁。鳥兒被我驚飛了，只留下遍地的鳥屎。細(xì)長的，兩厘米多，一端灰黑，一端亮白，寂靜地、醒目地分布著的鳥屎。野鴿子避開人群，不在柔軟的樹枝上落巢安家，竟然選取了這里作為棲息之地，這是誰也想不到的。

沒過多久，被我驚飛的野鴿子又飛回來了。不是直線飛回來的。它在空中繞行半周后，飛向看臺。飛向看臺時，也不是直線，還繞了半周。最后，落在了和我呈對角的一處欄桿上——自然地伸爪著地，自然地收翅貼身，沒有鳴叫，裹起一團(tuán)灰白，寂靜地站著。又飛來兩只，繞行半圈后，一起落在了縱橫兩根水泥柱子交錯凸出的一端。并排的，彼此間不到五厘米的距離，頭都向了北方。還是沒有鳴叫，都裹起一團(tuán)灰白，寂靜地、投入地看向一處。有什么事物會讓一群鳥兒著迷，絕對不是我，它們根本不屑看向我，不是給我一團(tuán)灰色的側(cè)影，就是給我一個灰色的脊梁。是綿延起伏的綠色，是只有屏息才能觸摸到的風(fēng)的影兒，還是一條千年的河道里蜿蜒著的軟流……

幾只野鴿子的灰白，暖了藍(lán)色屋頂覆蓋下的一堵墻一樣的大片灰白。

二

慢慢地起身，慢慢地邁步，不想驚動并排站著的那一對鳥兒。

受到驚擾的兩只野鴿子幾乎沒有任何遲疑，第一時間就展開翅膀，決絕地順著河道向西飛走了。循著它們的影子，我走向河灘。

河道的前一段很窄，草又蔓延過來，河流只有一條布帶寬，攜著泥沙，呈土黃色。河道隨意彎曲，隨意凹凸，河道里大小不一的石頭也隨意地散居著。水流隨了河道，即便被石頭阻擋，只是一個側(cè)身繞行，就過了一道窄門。水流似乎并不刻意地去搬動一塊石頭，他們很享受這一扭動腰肢的感覺。突然想起，一路向西行進(jìn)時，一簇一簇的瓦屋就自由依偎在傍山公路的兩邊——多像這河道，石頭就依偎在流水的臂彎里。

穿過一座石橋，原來逼仄的河道一下子寬闊起來。左邊隆起一嶺山峁，有十米多高，右邊齜出垂直的懸崖，有四五米高，一并向西綿延數(shù)十米。這期間，有三塊石板依次從右向左高低錯落鋪設(shè)在河道里。突然由窄門進(jìn)入大道的流水剛展了一下腰，還來不及品味寬闊的意義，就被同伴簇?fù)碇艘惶?，再跳，三跳。這猝不及防的跳，摔疼它們了嗎？只有嘩嘩的浪、嘩嘩的聲回應(yīng)過來。

有兩個孩子光著膀子，或趴或臥或半立在石板上。近旁，他們的媽媽挽起褲腿立在水流中為他們洗澡?；蚴撬魈?，或是腳下打滑，或是孩子調(diào)皮，半立著的孩子打著一個又一個的趔趄。那個臥著的，一只胳膊半曲著支棱起頭顱，眼睛微閉，二郎腿翹起來，任流水漫過肌膚。陽光調(diào)皮，挑逗完嘩嘩的流水后，還覺著不盡興，就落在在了孩子的趾尖上，明晃晃的。頭頂?shù)臉淙~翻動著，逗得陽光站不穩(wěn)。孩子眉角一挑，他也晃起腳來，落在趾尖的陽光不停地打起趔趄。和這光斑嬉戲，孩子陶醉，光斑也陶醉。那個趴著的孩子，年齡最小，或許是第一次下水，一直畏畏縮縮，不肯站起來。母親過來，拎起胳膊使勁拽，他反抗著，腳下踢起一陣陣水花。陽光越發(fā)的貪婪，把一珠珠水滴照得透亮，更要穿透孩子的軀體，也把他照的透亮。兩位媽媽坐在凸出水面的另外兩塊石頭上，一任陽光舔舐臉龐，一寸一寸舔去毛孔中的晦暗，一任陽光進(jìn)入眼角的皺紋。她們半瞇的眼里藏滿的波，被孩子們的笑聲撓得更加歡樂。一時間，陽光沉得更低了，走得更慢了，就想著駐足下來，盡情地被這歡樂感染。

大人、孩子走后，我脫掉鞋襪，探足到第一塊石板上。觸到腳板的是一層薄薄的淤泥——細(xì)軟，柔滑，有錦緞一般的質(zhì)地，只不過是溫?zé)岬?，沒有錦緞的薄涼。水持續(xù)地繞過腳踝，我有被細(xì)數(shù)的感覺，甚至是被解析的感覺——我的腳骨，讓一溪流水探透了。

嘗試著把腳探向第二塊石板。本以為，第二塊石板會如第一塊石板一樣平整。殊不知，腳踩下去時，差點(diǎn)一個趔趄，摔倒在水里。原來，緊貼第一塊石板的地方有一個凹坑。于是，一只手按在第一塊石板上，一只腳站穩(wěn)，用另一只腳慢慢探向凹坑：狹長，四下呈弧狀，沒有棱角，中間更深。再向下走一級。比起一、二塊石板間的高度，第二塊與第三塊之間稍低一些。我把腳慢慢探向第三塊石板，還是狹長的凹坑，只不過比第二塊石板上的淺一些。

從第三塊石板上向上返回。這次，我走得更慢，試圖用腳掌一寸一寸摩挲這兩個凹坑，摩挲兩個坑的不同，摩挲同一個坑不同地方的相同。有那么幾步，我嘗試著把腳踩實(shí)了，讓整個腳板接觸凹坑，凹坑陷到什么地方，腳板就跟到什么地方，像流水一樣，不漏一個縫隙。誰讓水要一寸一寸解析我呢。

越摩挲，越戰(zhàn)栗。一直覺得自己背負(fù)著全部的時間在奔跑，自己的一生，就是時間的一生。如今，比起這腳下的石板，是多么渺小。

誰要定義時間，就請去摸一摸水中的石頭，看一看兩岸的崖壁。

三

一直隱忍著，想給崖壁的出場做足鋪墊，但摩挲了石板的腳迫不及待了，它把我的目光拎到了河流的南岸。

再一次注視這面石板砌成的山崖，依舊是戰(zhàn)栗，更深的戰(zhàn)栗，它迫使我不得不放緩目光移動的速度，像用手掌摩挲一樣，我得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去摩挲這面山崖：

自下而上，一層一層石板壘疊起來，薄厚規(guī)整。一層與一層之間的縫隙細(xì)成一條線，這是哪家繡娘巧奪天工的針腳，走得如此精心，走得如此不慌不忙，雖細(xì)如蚊蟲之足，但卻歷歷可見。青、蒼青；褐、淺褐；白、灰白；還有片片湖藍(lán)色間雜其中。崖面拒絕鮮艷的色彩。再近前些去看，每一層石板的斷面上有涂、抹、勾、勒、描的痕跡，輕重不一，深淺不一，色澤不一，一層接一層高一寸左右的斷面把我的目光再向更深遠(yuǎn)的時空里拉了拉。這是哪位丹青的水墨畫，一定不是漢代，更不是唐代。漢武帝的鐵騎裹起的是卷地百草折的旋風(fēng)，唐玄宗李隆基的龍袍卷起的是催開萬樹繁花的東風(fēng)。應(yīng)是宋時趙佶“瘦金體”里輕拂來的一縷清風(fēng)，纖巧、簡約、淡雅，而又不失清奇。筆沒抓穩(wěn)？有幾處像是抖腕，大小不一的墨痕錯雜——這里，塵土、砂礫和鱗片狀的碎石塊散布著，一層又一層的巖石正密集地壓過來。

我更愿意把一層一層巖石壘疊起來的這個山峁當(dāng)一部書來讀。逐詞、逐句、逐行、逐頁細(xì)細(xì)去讀，一個不經(jīng)意的逗點(diǎn)都不錯過。只惜，我太輕，腳骨被一溪流水輕易就數(shù)得清清楚楚。沿骨而上，我輕而易舉地就被它解析了。

水，含玉而生，發(fā)出的金石相擊般的聲音是透明的，充滿著靈性。滴水成流，看似向低而行，實(shí)則以低為高，集眾流成江河，潤萬物以生命。不是佛，而勝于佛。不應(yīng)有痕，那么透亮的東西，怎么忍心弄疼其他事物呢。比起風(fēng)，水更軟。這柔性十足的事物習(xí)慣于親切的耳語，至于偶爾的滔天巨浪，那一定是誰觸犯了它的逆鱗，它必須把他拍疼了，再扶起來。

再細(xì)細(xì)用目光摩挲這本水書寫的大書，我還是不敢用洗了再洗的手去翻閱。我想著，我該變成一滴水，輕輕地潛進(jìn)這細(xì)密的紋理，先嗅出藏在字里行間的水的味道，循著這味道，重拾一滴水原本的樣子，把每一個字行走的樣子認(rèn)真模仿。

四

噗嚕?！?/p>

又一聲野鴿子翅膀扇動的聲音劃過天空。這聲音叫醒了我。當(dāng)我抬頭仰望蒼穹時，唯余空曠。鳥兒飛翔的聲音，亦如這流水聲，本無意留下痕跡，天空、河床卻是有心者，悄悄地打了一個繩結(jié)，替它們記錄下行程。

有幾塊白云飄上天空，它們踩著慢板，悠悠而來。遇到一棵樹時，它們落得更低，躺在樹杈上，歇一會兒腳，正好與一片樹葉交流站在高處的心得。樹下，有一間瓦屋。雖看不見屋頂，但我十分肯定，屋頂上蓋的一定是比手掌稍大的青瓦，這瓦泥也一定取自于河道。與流水為鄰，怎么敢用流水炮制的以外的東西？向我的一面墻壁是土黃色。此刻，斜陽揀了縫隙照射到墻壁上，一面墻黃亮黃亮的，有了水的通透。

我的身子重的很，怕粘著塵土的腳步聲驚動了剛剛棲息在樹梢、銜著一喙白云的野鴿子，所以再沒有走近這部書的扉頁。

還想著，和這一溪流水再對坐飲一杯茶的工夫，掛在西山頭的夕陽伸長手臂，重重地推了我一把。無奈，只得起身，背起一背的流水和流水聲悄悄離開。我知道，我的離去，不會留下什么空缺。即便有，陽光都會把它彌合了。

五

再從此處向東眺望，眾多的山頭引頸探首，目送著一溪流水遠(yuǎn)行。

又從此處向西眺望，還有更多的山頭正回眸凝視東方。就在向東一百二十里的子午嶺深處，有一只眼裝著天底下最純的藍(lán)、最翠的綠，深情地把眸光送遠(yuǎn)了一程又一程。此處，它有意讓目光打了一個結(jié)。

這只眼，是庵里水庫。

眸光，是四郎河。

打的結(jié)，就在宮家川仰韶文化遺址處——五千多年前的一只彩陶上，長著孩童眼的一條魚正游過來。